家看成一部機器,那么,我們就可以認為,是這部機器的內(nèi)在結(jié)構(gòu)決定著它的產(chǎn)成品的樣式。
我得出結(jié)論:極權(quán)主義作為政治形態(tài)獲得經(jīng)濟發(fā)展(實際上是國家對民間財富的野蠻掠奪)支撐以后,國家機器汲取歷史經(jīng)驗修復了銹蝕和壞損的部分以后,會變得越來越強固,它對人們的精神控制將有增無減,仍舊會成批地生產(chǎn)(或者說制造)出符合國家政治標準的社會產(chǎn)品。
這是一個悲觀的結(jié)論。
上世紀九十年代初,我曾經(jīng)接觸一位年輕作家,這位作家按照現(xiàn)在的說法應當屬于“七零后”,當時他把持了一本省級文化娛樂類刊物,好像是主編或者執(zhí)行主編的身份。有一天我到他那里,看到他正在為刊物挑選封面圖片,他選中的是一幅美女圖片。在我看來那幅圖片很詭異:慵懶冷漠,表情陰郁,并且不知道為什么面部汗涔涔的。
“你看她像不像剛被‘日’過?”
我吃驚地看著這位留著時髦長發(fā)的朋友,問:“這就是你選中它的理由嗎?”
“就是啊!讀者會想象的,想象能創(chuàng)造美?!?/SPAN>
我不知道把某個女人想象為被“日”過為什么會是“美”,只嘲笑說:“你那個讀者純粹是病態(tài)?!?/SPAN>
這幅照片果真被印在刊物上了。
文學之路從來都十分擁擠,我接觸的這位年輕作家屬于志向高遠、自恃在中國無人可以比肩的人,可惜我從來不喜歡他的詩作——中國社會有多少蕩人心魄的故事可以訴說,有多少復雜的情感可以抒發(fā),可我們這位年輕作家卻把文學理想的實現(xiàn)全部都寄寓在了“愛情”主題上,幾乎所有作品都用來描述完全不具備靈魂支撐的相思相戀之類。尤其讓人匪夷所思的是,一個決心成為著名作家的人,竟然不讀書,無論哲學、歷史還是社會學、文學書籍,一本也不讀。
我曾經(jīng)問他:“你怎么不看書啊?!”
他回答說:“這個世界上沒有值得我讀的書。”
我完全傻掉了,吶吶著無言以對。
他充滿同情地看著傻瓜似的我,解釋說:“我決定親自寫一本值得讀的書?!?/SPAN>
他后來真的寫出來了,幾乎變賣了所有家產(chǎn),湊足了買書號的費用,然后拿到印刷廠自費印制,“值得讀的書”得以問世。拿到這本完全可以被稱之為文字垃圾的請我“雅正”的書,說實在的,我有一種欲哭無淚的感覺——我始終認為這位朋友至少比我聰明,他有條件成為好作家,我完全沒有想到他竟然會墮落成為這樣一個沒有形狀的精神流民。我知道,是連續(xù)不斷的文化政治運動(“清除資產(chǎn)階級精神污染”、“反對資產(chǎn)階級自由化”)尤其是八十年代末那樁重大政治事件驚駭了他,是彌漫在文壇的腐朽浮躁之氣毀壞了他。
社會毀壞一個人其實很簡單,稍作暗示即可。
在一般人觀念里,作家成功與否取決于其是否“著名”,“著名”就是一個好作家,不“著名”就不是一個好作家。而作家又是比所有其他人都更注重名聲的人,因此,怎樣變得“著名”就成為了作家進行事業(yè)謀求的關(guān)鍵。
九十年代初的中國文壇和整個思想界一樣都噤若寒蟬,國家為作家之“著名”劃出了一條不能逾越的界限:必須堅持“四項基本原則”,寫權(quán)力鼓勵你寫的東西,遠離社會現(xiàn)實,遠離人的真實處境,低俗一些也不要緊。如果你是一個符合標準的“好作家”,權(quán)力會保證你的作品在最重要刊物上發(fā)表,你的書籍會在國家級出版社出版,你會很風光地出現(xiàn)在文學研討會上,你甚至會得到各種各樣國家級獎項的鼓勵,受到意識形態(tài)管理部門官員的接見,你還很有可能成為作家協(xié)會的官員,按照行政級別配備小車和司機,你或許還會獲得“大師”的稱號,代表中國作家出國與國外作家進行交流……權(quán)力就是這樣以施行兩千多年而不衰的“利出一孔”的機制,一代一代地制造著并非作家的作家。
“并非作家的作家”也并非全部是逃避生活向權(quán)力討巧賣乖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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